窗外黝黑的夜色,此时已经挤进来了些许微光。
  孟非飞独自站在老谢的床前,整个家里,只有这个房间,是没有一块红色的地方。
  这是老谢自己弄的,当初他问都没有问过孟非飞,就扯下了这屋里的粉红色窗帘,扔了玫红色床单,摔了墙上大红色绘画作品。
  她慢声细语的说“老谢,你看见我那件,大红色的裙子了吗?”
  床上的老谢纹丝不动,孟非飞想这些年的婚姻生活,多半都是在各种琐碎,与明争暗斗的较量之中度过的。
  老谢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回道:“没看见。”
  孟非飞嘟囔说:“怎么会不见了呢?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,老谢,你确定你没拿?”
  老谢:“我从来就不会进到你那里去,再说你哪件衣服不是红色的,你看看你那一屋子里面,能看见别的颜色吗?你自己说你有几条红裙子?你确定记得住它们吗?谁知道你说的是哪条?”
  “每一条我都能分的说清楚,只是你不知道。”孟非飞不悦的回说。
  老谢:“你真实厉害,我自愧不如。在我看来,它们都是一个样子,实在看不到有什么不一样。你厉害,厉害。抱歉我没心思,去分辨你的红裙子,我不感兴趣。”
  孟非飞嘟起嘴巴:“老谢,干嘛阴阳怪气的,你不觉得我穿红色,是最好看的吗?人们都说,我就是为红色而生,红色是我,我是红色。”
  老谢回道:“我觉得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,只不过你红色太多了。生活不只有一种颜色对吗?你对红色的理解有偏见。那并不是什么好看、艳丽的颜色。某种意义来说,那是一种恐怖的色彩。来,你说,你看到红色,想到了什么?第一感觉是什么?”
  孟非飞愣住了,她虽然每件衣服都是红色的,可是红色代表什么?她还真没想过。这是什么怪问题,颜色还有意义吗?好看就行,喜欢就行,能引人注意就行。
  她穿红色时,感觉到了什么?感觉每个人都在注视她啊!她感觉到了男人女人的目光啊!这难道不就是最美妙的感觉吗?
  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孟非飞有点疑惑。她随即就大声说了:“红色是太阳,花朵,鲜艳夺目,健康向上……热情似火,形容伟大领袖,就是红太阳。”
  老谢说:“非飞,我第一次见到你时,你就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,没有任何装饰,一大片的红,从远处走来,真是好看啊!像一朵大红色的花朵。可是多年以后,我发现红色,真的不适合穿太多,这是一种很耗损生命力的颜色。红色,它除了你说的那些意思,还让人想到鲜血,死亡,疾病,谋杀……你说的那位,那是别人的形容而已,他老人家,可从来不穿红色的。你看看咱家,像个什么地方,你睁开眼睛看看。一片红色,血流成河,难道你不觉得恐怖吗?”
  孟非飞被老谢说的有点烦躁:“怎么了?我就喜欢红色,过年的时候,大家用的,是不是红色?春晚舞台上的演员,是不是个个都穿红色?红色代表的是喜庆,吉祥,万事如意。我觉得红色很好呀!人人都说我最适合红色,这天底下只有我最适合红色,别人穿了就特别土,俗。而我不一样!我可是跳主角的!我必须要台下的人,一眼看见我,这是艺术。这些你不懂的,老谢。”
  “非飞,我不懂?你不会不知道我的职业吧?春晚一年一次,而且过日子不是过春晚。你累不累,非飞?你这一辈子争强好胜,到头来,争来了什么?你失眠睡不着觉,身体不好,情绪波动,可惜我走的早,你现在自己孑然一身,这是我最害怕的结果,可是命运如此安排。非飞,你要喜欢你自己啊!”
  “老谢,你说这些可笑至极,我不好,好,那你说说谁好?你敢拍着胸脯说,这个世界上,谁又是完美的,谁的生活,十全十美的?聂海燕?但是她圆满吗?你们对得起谁?你有脸说我!你们有脸说我吗?”
  “非飞,到现在你还在比。我也不想你可以体会我的感受。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懂!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宿命。我无数次的想要离开你,相信你也是一样,无数次的想要离开我。可是我们都没有勇气,我们都是生活的弱者。只是你比我更弱,所以我要留下来保护你。可我走了,你要自己保护你自己了。非飞,如果有来生,我们做兄妹吧!”
  “老谢,你把话说清楚,我怎么不懂,我要懂什么?懂你们之间的真爱!懂你对她感情最深,懂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?你错了,其实我都懂,可是懂了又能怎样?你离开我,你也不会跟她在一起的,如果你们可以,我成全你们,可是你们可以吗?你们不行。这一点你比我清楚的。可你们,你们的确伤害到我了,为什么不说声对不起!我不要她说,我要你说,你跟我说声对不起,我要去找聂海燕,我要她跟我说一声对不起,这要求不过分吧!老谢,不管你怎么想,我都会这样去做。否则我死不瞑目。”
  “非飞,你明明知道,你要的不是对不起,你是输不起。为什么要做这些伤害别人,更伤害自己的事情?我们都这个年纪了?还看不开吗?”
  “老谢,我伤害谁了?你把话说清楚,你怕我伤害谁?难道你的阴魂,也要跳出来保护聂海燕吗?老谢,你别自以为是了,你以为你什么都看得到吗?你最讨厌的就是这样,总是居高临下自以为是,你这个人虚伪至极,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,彻头彻尾的伪君子。我受够了你这副嘴脸。告诉你,我鄙视你,真爱不敢去追求,聂海燕,她有本事,她也把婚离了啊!你怕啥?保护我,呸!你还不是怕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,你还不是为了你那点死面子,虚荣心。要说虚荣心,咱俩都一样,你丝毫不比我逊色。”
  “你说的很对,我说了,这就是我们的宿命,老天爷安排的,我们谁都无能为力。只是希望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,你能告诉你自己:我此生无憾。此生值得,你能平静离开吗?”
  “我当然能,我有什么憾,我平静的很。因为我简单,不像你们这些文化人,那么复杂,狗屁文化人,糊弄人。”
  “非飞,你说你心里什么是复杂的?什么又是简单的?有些东西你仔细想想,是不是你从一开始,你就把概念搞错了。你总是搞不清楚方向,不知道人与人之间,相处的边界在哪里。这当然不怪你,这是你的性格所致。你当然有你的可爱、可取之处,但是当我们奋力给自己找借口,告诉世人,告诉自己有多好的时候,这说明什么呢?”
  “老谢,那么你现在告诉我,你这一生值得吗?无憾吗?你有答案吗?你去年就走了,你还那么年轻,你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?你说这是命运?那么命运又是什么?不过是人们的借口罢了。你就那么想离开我?宁可死去!”
  “非飞啊!你心里的那些界限,如一根根绳子,还在死死缠绕着你啊!我们都没有真正的热爱过生活。这是我现在才想通的事情,我们要深刻的,去爱上生活,我们就值得。生命无所谓长短,只要有那么一些瞬间,让你觉得值得,这就是完美的一生了。非飞,热爱生活吧!放过自己,你还来得及。”
  “生活是什么?你告诉我,婚姻是不是生活?你先说说你热爱过我们的婚姻吗?老谢,你凭什么说你理解的生活,就是生活,而我理解的生活就不是生活。你的生活是生活,而我的就不是生活。这是谁的问题?”
  “你说的对,我无话可说。无所谓了,你高兴就好,只是你能高兴,但是你能平静吗?红色能让你平静下来吗?也许我们最后都归于平静,死一般的寂静,可是那等于平静吗?平静下来吧!非飞,平静的面对一切。”
  “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穿着一件很难看的墨绿色的西装,至今我都记得那一幕。你坐在餐厅里面的一个角落里,我当时就觉得你会把我接住的,就是你。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,是因为我必须要结个婚了,因为周围的人都结婚生孩子了。大家都有了,我也要有啊!你懂吗?我也要有啊!”
  孟非飞眼里开始泛着红色的光,那是她红色睡裙的反光,映入了她的眼帘。
  此刻的她,跟一个红发女吸血鬼一样,站立在她亡夫老谢的床前。
  老谢于半年前离世。老谢是一个资深烟民,最后死于心脏病。
  现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,早已经没有了丝毫烟的味道。
  老谢说的那种死一般的寂静,在孟非飞的心里盘旋。
  只要脑海中的对话不停止,那么这种死一般的寂静,就不会摧毁孟非飞的红色。
  这不是她与老谢的战斗,这是两个房间的战斗,这是两种颜色的战斗。
  即使老谢不在了,战斗依旧没有输赢。
  这到底是为什么?
  孟非飞百思不得其解。她强迫告诉自己,明明就是自己赢了。
  自己还活着,自己的房间分毫不差;自己还穿着红色,自己的红色娇艳欲滴。
  他们的婚姻,就像是冥冥之中,自有安排,一切都是老天爷计划好了的。
  这样说也是奇怪,谁的又不是呢?普天之下,一切莫不是注定了的。